全能琪:旧梦与暗流。
有一天我去燕郊——毗邻北京的那个著名河北小镇——找刘冰和韩博,想起全能琪说过毕业后搬去燕郊了,便约了晚上一起吃饭。
她骑着小电驴来了。在那个钉子户一般的有着浅绿色墙面的新疆餐馆,四个人,两瓶啤酒,若干烤串,似乎没聊太多,对她只是得了略微的一点印象:眼眸明亮又似乎有雾之迷离,嗓音低沉而有男子气,至于五官和轮廓,倒像是干净利落的素描勾勒出来的。
吃完饭,她又骑着小电驴走了。
她的画,有点像那顿晚饭,平平淡淡的,但总觉得里面有许多故事,如暗流涌动。
而所谓故事,大抵不离人间情事:古早的、破碎的,或有待降临的爱情;缱绻的记忆和分离的命运;缔结过又消散了、蒙尘的证物;被定格的一场喜宴,还有搪瓷脸盆里的交欢鱼、水中月……
它们很难被直白诉说——也许因为当事人常有不忍(不忍回忆,不忍重温,也不忍公之于众),又也许是因为,一旦说出来,意思就变了,味道也变了,浓情的悲喜剧可能会沦为滑稽剧。
这样的两难,并不只有全能琪遭遇过。许多人都画过这些物事,甚至更多时候,小说家、电影人、摄影师、男女优伶和电视连续剧的班底,都展演和领教过这些堪称通俗的、日常的主题。
然而艺术首要是艺术家自己的,接着才推己及人,形成一个个涟漪般的同心圆荡漾开去,直到遇见下一个涟漪般的同心圆。所以,全能琪所描绘的,既有着一己的爱情、亲情的经历,也述说了人类的普遍经验。
她就像在做一本手工相册,从繁杂无章的记忆影像中检索、梳爬、过滤,筛选出最刻骨铭心的那部分,然后依一定的顺序,拼凑出一个深情然而克制的短章来。
因其深情而真挚,观者的心弦因此易于共鸣;因其约略而克制,观者也因此易从那种若即若离中代入自己的记忆和想象。这些有着褪色老照片的质感、或弥漫昏黄暖光的画作,由此成为人类悲欢故事的时光之镜。
我们做了一个简单的小问答,她的画作也在不同的几个展览上(其中一个,见以下海报),欢迎读者们自行搜索相关信息。
〇
象外 x 全能琪
〇 :你觉得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以及为什么网名叫全能琪?)
Q :内向的、敏感的、不紧不慢的。叫全能琪是因为我对很多事物都挺感兴趣的,什么都会一点,然后本名里有一个琪字,所以就叫全能琪。
〇 :记忆犹新的小时二三事。
Q :都是一些调皮捣蛋的事,比如说上幼儿园时的某天晚上,我妈说明天下午带我去学跳舞,但没说怎么接我,我趁老师带大家去午睡时偷跑出去,到了我妈的单位找她,结果给老师半气半吓得够呛。
〇 :第一次对艺术有感觉是什么时候?
Q :最早对艺术有强烈感受是本科时看到埃贡·席勒画的那些裸露的身体,但完全没有觉得有任何色情,反而感受到的是人最真实的欲望,对现世的愤怒和生命的极度张力。
〇 :天津美院、意大利游学、中央美院,这三段求学经历对你有什么影响?期间有没有什么印象深刻的经历,导致你在艺术观念上发生了改变?
Q :天美是我的大学,对于从未长时间离开家,突然到一个陌生的环境而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又比较内向的我来说,内心是非常孤独与痛苦的,但这种感觉随着对周围环境的熟悉以及关系的慢慢建立逐渐就消失了,所以天美时期使我的性格变得独立些。专业上呢,老师不怎么干涉学生的创作,是一个相对自由的环境,怎么弄都行。
去意大利是在我大二的时候,也是突然到了一个艺术之乡,教堂里的壁画、中世纪风格的建筑、风景十分优美的田园风光和只有在图片上才看到的大师的作品一下子就摆在你的眼前,那种亲身的经历与看图片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每天都过得十分充实丰富。对于我的创作影响也是非常大的,去之前我还没有摆脱掉考前的那些东西,看完美术馆里的那些大师之作后我就把考前完全抛之脑后了,回来后开始慢慢尝试不同的绘画风格,现在那段经历成了我最美好的回忆。
对比天美呢,央美整体上会活跃很多,比如学校举办优质讲座的密度,教授对于课题研究的深入程度,毕业展的宣传和人流量,大量的社会平台资源,以及它所处的地理位置。在央美上学期间印象比较深刻的是疫情在家上网课,每周会有一次线上会议,同导师的学生们在一起交流创作思路,互相点评彼此的作品,一开始我还不好意思、害怕去说,后来每周最期待的就是与大家一起线上交流,不像平时在工作室里,光自己在那闷头画。
〇 :你会怎么描述自己创作上的主题/逻辑?
Q :我的创作主题是在表达人与人以及万物之间的联系。
〇 :《37.2℃》这两张是表达什么?
Q :37度2是人体正常体温的极限,是肌肤之亲的温度,是爱融入血液的温度,也是生命得以延续的温度。我想表达的是爱侣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合二为一的那种状态。
〇 :《旧梦》系列,是《褪色》系列的变体?
Q :“旧梦”是我最近新起的一个名字,原先这些画都叫“褪色系列”,表达褪色的记忆与消逝的情感,但随着画越来越多,“褪色”这个词已经不能概括所有的画了,但它们又不像之前我的那些系列作品可以分得那么清楚,每幅画之间又有一些关联,所以如果非要进行一个分类的话,就给它们起了旧梦这个名字,也很符合作品的表达和人物关系。
〇 :爱情、婚姻、家庭,如果说《旧梦》大体与这些关键词相关,那么,这一系列创作的缘起是什么?有没有特别的契机促使你开始将这些关键词组合在一起?
Q :创作的契机是我与当时的伴侣之间的关系有些岌岌可危,以及我父母之间的关系促使我想要说点什么。无意间回看家庭相册的时候,我对婚礼上喝交杯酒的相片挺感兴趣,尤其是那对交叉着的双手,使得《囍》那张是整个系列的开端。
随着反复的翻看,又发现好几张比较感兴趣的图片,90年代照相机还没那么普及,人们只有在结婚时才会请摄像师拍摄大量图片,这就使得我的家庭相册里存在的大部分都是父母结婚时的照片,于是就有了这些作品。
〇 :婚礼、喜宴、戒指、瓶花、合影、书信以及父亲将孩子扛在肩头上的场景,为什么选择这些场景和物件?背后有哪些故事?
Q :婚礼这个仪式证实了一段美好的感情,也是两个人关系发展中新的递进阶段。情书、戒指、玫瑰花都是现实中真实存在的,这些具有特殊意义的恋人间相互赠予的物品,是一段感情的见证物,是情感:爱,具像化的体现,对于两个相爱的人来说,这些“记录者”是珍贵的纪念品。
《情书》是我爸在1993年6月4日写给我妈妈的一封信,信里的内容大概是表达对对方的思念以及对未来的期许。从中感受到了非常纯真的情感和90年代男女之间相处有些小心的距离感。
〇 :你在创作这些画的时候是什么心情?是否需要小心处理私人情感和理性创作的平衡和分寸?
Q :创作时其实内心是很平静的,将自己从现实的关系中跳脱出来。我本科时期的作品是比较偏个人化的宣泄,比较直白和直接,情感很强烈,但现在我不再只想去表达我个人,而是大家都经历过的感受。
〇 :总体上,你觉得自己在爱情/亲密关系中,是一个怎样的人?你对这两者的态度和期望是什么?
Q :我是一个占有欲强,时常没有安全感的人吧。一段好的关系是彼此都能从中得到成长,真正找到合适的人或者灵魂伴侣是挺难挺幸运的一件事,不一定非要天长地久,能够相伴一段时间其实就挺好的了。
〇 :上述系列,包括其他的一些画作,在技法上,包括造型和颜色,是如何考虑的?
Q :我比较喜欢用轻薄半透明的颜料一遍一遍反复去叠加。颜色是根据所想表达的情感来决定的。
有几张可以单独说说:
〇 :《触碰》那张,为什么起这个名字?
Q :在此之前我也想了一些别的词,比如说:“交汇”、“注视”、“眸”、“目之所及”等,但我希望作品的名字不单只是我画的物体本身,更能有一些引申的含义。《触碰》这张画画的是看待心爱之人的那种眼神,昏暗的灯光下四目相对,用眼睛去交流、表达爱的那种感觉。
〇 :《交集》是一个很巧妙的切入点,那种未知、怅惘,可能的人生的交集和错过,非常文学,你是怎么意识到这一点的?还是说,源自一贯的平时的敏感?
Q :《交集》这张画本来是想画我姥爷从家离开后我目送他下楼的情景,但当时我怕会有一些不好的诅咒或暗示,就没画人,反而没有人的画面会有更多的想象空间,让我联想到了人际关系。
〇 :《橘黄》《逝》,都采用了昏黄程度不一的亮窗,包括《停靠》和《守候》,窗的意象一直出现,为什么对窗这么情有独钟?
Q :之前作品出现的窗和光等元素其实是无意识的,但是当这些元素在画面中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后,我试图去把这些东西梳理和串联起来,所以最近就想从窗入手。还有一方面是因为平时画画都在一个空间内进行,在室内待久了后,觉得屋子里的东西会对人的心情有挺大的影响,比如说灯光的冷暖强度、窗外的景色等等。窗又是室内与室外连接的一个通道,在生活中是非常重要的存在,这就是为什么有些监狱是没有窗或只有一个小窗的原因吧。
〇 :《暮色》这张在央美研究生毕业展的时候就吸引我的注意,你也描绘了好多张夜晚或灯光下的户外场景,你自己有散步的习惯吗?包括《起舞》,看到广场舞什么感觉?
Q :每天都有散步。
《起舞》这张画的“起源”是一张网络上两个人跳舞的老照片,所以一直想画一张两个人跳舞的场景,在晚上溜达时看见昏黄灯光下人们跳着交际舞的影子和身体腿步有远有近的距离时,觉得很美,也有些暧昧。
〇 :《莹》和《有月亮的夜晚》或许可视为对应的一组,都非常动人,这是在哪里看到的景象?
Q :《莹》是在一个湖边,微风吹着柳枝,阳光洒在水面上一闪一闪的非常灵动;《有月亮的夜晚》是晚上在街边散步时看到天上的一轮明月与前方行走的两个人有种交相辉映的感觉,但为了更能突出意境,我把城市的街景换成了大海,两人的形态动作也进行了改变。
〇 :《夜》这一张,算不算是阶段性的“自画像”?
Q :有很多人把画中的人认成了我,但这张画其实画的是我妈妈晚上关灯在床上玩手机的情景。画她当下的状态其实是希望和画二十多年前婚礼的那些画能有一些时空上连接与对比。
〇 :你的家乡是哪里?关于它,有什么值得一说的?
Q :我的家乡是东北辽宁普通的一个三线重工业城市,是“共和国的长子”,以盛产钢铁著称,由于城市没有什么新兴产业,所以留不住年轻人,相较南方城市的活跃,这里则显得没落、荒凉很多。
〇 :目前你住在河北燕郊,平时的生活和工作节奏是怎样的?对这个地方有什么感觉?
Q :平时的生活比较简单,做完早饭开始画画或者想稿子,黄昏时出去散步,晚上做做运动看看书,每周会去北京一两次这样。
北京的夜晚交通十分繁忙,8、9点的地铁、公交和街道上还十分拥挤,但它与南方城市的夜生活还不同,这里几乎是工作了一天下班赶回家的人。
每次我从北京回燕郊,坐公交车要排挺久的队,然后经历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才能到回到住所,因为燕郊相对便宜的房租和周边较为成体系的小区设施,使得很多在北京工作的人、刚毕业的学生、艺术家等选择了这里,但我总是觉得这边只满足了人们居住的条件,却十分缺少文化场所,生活比较单一甚至无聊,对我来说,有种身在燕郊、心却在北京的感觉,但或许我们仍然要庆幸有这样的一个“避难所”,让我们还能够如此地“接近”北京。
〇 :你还画了好多猫,是自己养的吗?除了画画,还喜欢做什么?
Q :有的猫是画家里的,有的是拍的素材。除了画画还喜欢看展和散步。
〇 :创作上有瓶颈吗?一般做什么事情会让你自己高兴?
Q :经常会有瓶颈,总是担心自己画不出来,没有表达欲怎么办。没有虚度时光会让我感到心安、高兴。
〇 :你觉得理想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Q :能够找到自己的价值,可以在周围的环境和内心中获得永恒的幸福。
〇 :如果变得很有钱,你想做什么?
Q :想成立一个艺术基金会,每年为对艺术有突出贡献的人颁发奖金。
〇 :假设,当你老了,你会怎么讲述自己的故事?
Q :不知道呢,故事才刚刚开始。
〇 :最大的一个狂想是什么?
Q :代表中国参加威尼斯双年展。
〇 :最大的恐惧是什么?
Q :突如其来的疾病与失去。
〇 :最近在看的电影或书。
Q :王小帅执导的,刘小东和喻红老师主演的《冬春的日子》,从中看到了自己的一些影子,觉得非常真实——在自己的青年时代,即便是大艺术家,对爱情、未来也会有很多的困顿。
因为最近想试着画点与窗有关的作品,所以看了《世界之窗》以及《寂静的深度:霍珀画谈》。
〇 :最近做过的一个梦。
Q :最近好像没有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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